现代中国一句几乎成了民谚的话是:“吃二遍苦、受二遍罪”;至于“一遍”在何时,其理解则可能因人而异,可能是“辛亥前”,也可能是“解放前”;而在当下,人们更容易想到的多半是“改革开放前”。但现在我就要斩钉截铁地告诉你:回到“改革开放前”那种事已经不可能啦!如果确信这一点,那么,少数盼望“热情燃烧岁月”的人,可能会大失所望;而那些仍然钟情于改革开放的人,也未必就能高枕无忧,因为,“回不去”并不意味着就是继续“改革开放”,也可以比“改革开放之前”更坏呢!
不可逆转
“不可逆转”是许多人爱用的一个词,尤其是那些完成某次变革的胜利者,都不免要昂首挺胸地站在失败者或者观望者面前,信心满满地说出那句气势如虹的话:不可逆转!至于是否真的不可逆转,最终恐怕还得由历史来回答。
不过,在许多、甚至是大多数情况下,“不可逆转”这种话确实能兑现。因此,你一旦成就大业,不妨立即宣布“不可逆转啦”!而不必踌躇再三、左顾右盼。如此自信的理由很多,最主要的理由无非是:历史常常站在胜利者一边!你可能仍然疑惑在心:历史在哪?怎么能相信历史就一定眷顾胜利者呢?那么,我不妨告诉你:最普遍的历史经验所提示的结论就是,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成功,都没有在其成功的第二天就立即消失;它或许不会与世长存,但总不至于转瞬即逝,至少能维持一段时间;在其依然维持的那段时间内,“不可逆转”这句话当然有效,人们也不得不信。
只是,前述的问题并未得到完全解答。仍然有人会问:何以如此?历史何以如此眷顾成功者,让其保留一段时间享受成功的快意?这是天意吗?上天也未免太慷慨了吧!
上天确实就会如此,但并非出于慷慨,而是服从于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,它的名字叫惯性!
没错,就是你在中学物理课程中学到的那个词,它出自大学者牛顿。不过,此处理解的意义更宽广些,遍及宇宙间万事万物,并不限于物理学意义上的运动。任何事物都有惯性,这意味着:
任何事物都将维持现状不变,除非它受到足够大的外力的干预。
要多大的外力,才足以改变事物的现状?外力必需大到足以克服其惯性;惯性愈大,改变现状所需之外力就愈大。
如上结论,能够如同牛顿定律一样,可以称为一条定律吗?当然可以,只要你愿意。不过,这件事并不值得关心,在本文中值得关心的只是:你总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:
改革开放不可逆转,除非发生不可抗拒的外力干预,它完全改变了改革开放赖以存在的条件。
利用已经交代的惯性概念,就可以将上述结论简述为:
在惯性起作用的范围内,改革开放是不可逆转的。
或许,你依然不免心中戚戚:“不可逆转”的理由也未免太平凡了:惯性而已!此中哪有什么高大上,哪有什么崇高性?这种理由尤其不能使那些习惯于崇高感的人满意。
幸好,我还准备了足够多的其他理由,那些理由或许更能说服在“特色”环境下生活的人。下面我就要说到:“改革开放”之所以不可逆转,还有其民生理由、制度理由、队伍理由。
“活着”第一
为“改革开放不可逆转”辩护的人,其实有一个最简单、或许也最有效的辩护方法,那就是质问对方:如果“逆转”了,你能承受吗?
今天的大多数人,对于“改革开放前”没有什么直接体验,不免发生疑问:“改革开放逆转”真有那么可怕吗?
对此最简单的回答是:废止“改革开放”将危及活着!
我估计会有许多人立即表示“不相信”:也太危言耸听了吧?即使没有改革开放,怎么也不至于饿死。
真的,是否改革开放,直接关系到国人的生死吗?有一口饭吃不难啊。最近一次饥荒离今天也有60多年了,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了。
然而,最近一次突发事件提醒了人们:饥荒其实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遥远,或许它就在眼前!难道你没有听说,在最近上海的“抗疫封城”期间,就有人濒临饿死、或者真的饿死了吗?当然,这或许只是个案,但这也足以毫不含糊地提醒你:在文明昌盛的21世纪,在衣锦繁华的富贵之都,那些从来不知饥饿为何事的人,完全可能活生生地被饿死!
现在你该知道了:文明社会中的人,生命就有这样脆弱,简直不堪一击!这也实在太令人震惊了!
不过,我仍然相信,即使有上述的一些个案摆在眼前,许多人还是可能不相信:今天竟然可能出现大饥荒!尤其不能相信,陷入饥饿之中的也会有自己!自己是金枝玉叶啊,饿肚子那是什么人的事?平常根本不将一碗米饭、一个馒头放在心上的大城市中产,怎么也不会想到,自己也将有挨饿的那一天,那都是“传说中的穷乡僻壤”的穷汉的事啊。
高贵如你,或许根本就不愿听什么“饥饿的学说”,而我恰恰觉得有必要给你讲讲这种学说。创立这一学说的,是大名鼎鼎的诺奖得主、世界银行的印裔经济学家阿玛亚蒂·森。森的一个著名观点是:摆脱饥饿的最基本、最简单、最有效的武器,并不是土地、财富、技术、权力等等,而是人人应有、却经常被忽略的一件东西,它唤作
自由!
然后,森用世界史上的大量事例,令人信服地证明了:正是自由的丧失可能招致饥荒。我不知道,是否全世界都相信了森的证明。但我不能不相信,至少中国的两个事例能够证明森的结论,其一就是上面已经提到的上海封城;其二则是大跃进年代的恐怖大饥荒。至今仍然有人在坚决否定那次大饥荒,但我相信,任何有良知而又不失眼光的人士,不至于坚持这种否定了。
那么,如何将大饥荒归因于不自由呢?森的解释是:不自由禁绝了人们的自由流动,从而让饥饿的人群得不到自己找食的机会。杨继绳、朋克等人对中国大饥荒的详细研究,完全证实了森的解释;不抱偏见的人也会承认,森的解释也适用于上海封城这种情况。
但是,森的解释是不充分的。
我要作的补充是(不妨限于考虑中国的饥荒):在大跃进之后的那些年,中国农民不仅没有“找食”的自由,更重要的,是没有用自己的力气生产粮食的自由。孙中山先生早就宣布,他的建国理想特别包括了“耕者有其田”。在国共内战时期,大力宣传的“耕者有其田”动员了亿万农民“为土地而战”。但在合作化之后,农民就不再能自由经营他的一亩三分地了。
集体化导致饥荒的机理就这么简单,任何不抱成见的人都不可能想出反对的理由。而且苏联、乌克兰、朝鲜等国家的血淋淋事实,都证明了这一点。乌克兰是全世界著名的膏腴之地,在良好条件下它甚至不难养活半个世界! 但就是斯大林的集体化活生生地夺去了600万(有人说1000万)乌克兰人的生命!如果没有这一段不堪回首的苦难史,今天的乌克兰大概还不至于那样决绝地拒绝俄罗斯!
现在,“回不到改革开放前”的理由就自然浮现了:如果那样的话,亿万农民将首先反对!即使农村的新一代不知道饿饭的滋味,他们的父辈一定会告诉他们!城市人也不能置身事外:一旦农民真正失去了他们的一亩三分地,一旦没有农民老伯的辛勤耕种,城市人就等着南街村、华西村来负责餐桌吧!
“活着”很美啊,但倘若没了不辞辛劳地为你生产粮食的农民, “活着”的美梦就不现实了,遑论其他!
制度惯性
本文开头一节中已经提到,其所以“回不去”的最基本的理由是维持现状的惯性。那么,具有显著惯性的事物是哪些呢?并不需要太多的观察就可以看出,制度就是一种惯性很大——如果不是最大——的东西。此处所说的制度包括各色各样的制度,并不一定指“社会主义制度”这种根本制度;例如,工资制度就是一种常见而且重要的制度。制度惯性的大小与制度的类别有关。此处说“制度的惯性很大”,当然是相对于制度之外的事物来说的。例如,“奖金”一般未成为制度,带有较大的随意性,其惯性就明显小于工资制度。
在“后三十年”中,随改革开放而来的新制度,简直多不胜数,它们都有或大或小的惯性。如果某个强人宣布“中止改革开放”,我不知道该如何克服制度的惯性,将所有这些制度退回到“改革开放之前”去。可以想象,对于“退回去”的抵制将非同寻常,即使那些人们未必喜欢的制度也是如此。要放弃习惯了的东西总是很难,这是任何人都能理解的常识。
正如已经指出的,这就是惯性的力量。
我敢说,你多半不喜欢改革开放之后的工资制度,因为你永远觉得自己拿得比别人少。但如果哪一天有人告诉你:还是恢复以前的工资制度,而且递过改革前的老工资单,就该看你如何发飙了!你大概也不会喜欢今天的高考制度,恨不得说它就是最坏的制度。但如果突然宣布恢复文革中的工农兵大学生制度,而且你的子女不在被推荐之列,你不会捶胸顿足吧?
我相信,仅仅是这些制度的复旧,就会引起普遍的恐慌。但这些还远远不是最严重的,就说一个更坏的消息:如果哪一天早上宣布恢复人民公社,所有的农村土地承包立即作废,那么用不着多少时间,你就将为每天填肚子的问题发愁!
在考虑过这一切之后,你还能说“制度惯性”无足轻重吗?还不在乎某个狂徒不断叫喊“退这退那”吗?
何处招兵?
如果有人问“回不去吗?”那么不妨首先发问:要回哪去?是回到“改革开放之前”,还是回到“文革之前”?这两种“回去”都非同寻常,恐怕不是悠闲度步回去,很可能得“杀回去”或者“威武还乡”,而这就不免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!恐怕就有难处了。
对于今天那些不知“祖上在何处”的年轻人,和他们谈什么“回改革开放之前去”,他的最初想象只能是:你是想玩“穿越”吧?去逛逛也不错啊!动作快的会立即换上红卫兵服装。但一旦知道你打算玩真的,我敢打赌,真不会有几个人跟你走!且不说他是否吃得了这份苦,只要他问你:我的ifon呢?我的电游节目呢?你就知道他不太可能跟你走了。
真的得认真考虑一下:究竟有多少人真愿意“回去”?这事随便说说可以,真要细究起来就不简单了。阅历多一点的人,知道走这条路叫做“复辟”,尽管张勋觉得那很荣耀,要其他人也这样想就不一定成。这就是第一个难题:何处招兵?要是拉不起队伍,你凭什么去杀回马枪?
关键是你竖的旗就没有号召力,号召回到开放前,还能吸引追随者?如果将旗帜上的口号稍稍改动,写成“咒骂改革开放”,结果就会大不一样,不敢说老老少少倾巢出动,肯定会有无数人出来开骂!这些年积下的怨气有多少,就不必心存幻想了。不过,我还是坚决劝你三思而行,得想清楚:这一类的怨气究竟针对谁?真的是冲着改革开放来的吗?有脑子的人看得更明白:绝大部分是冲着贪官污吏而来的!如果你竟然动员到了如此多的声讨贪官污吏的人,你该知道真犯上弥天大罪了!这岂不是地道的颠覆罪吗?
真的该认真清点一下今天社会成员的状况与意向了,任何志在献身社会——以往那些气魄大的人称为“改造社会”,今天有点不合时宜,换个说法——的人,都免不了要做这件事。改造社会的先行者将这称为“阶级分析”,就如1926年做的那种事,今天听来有点恐怖,没人敢再这样叫了。但实际上是一回事,只是许多名称变了,实质的东西并没有变,无非是讲清楚:这些年,谁得了大利,谁得了中利,谁得了小利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,不说也罢。
那么总体形势如何呢?说出来其实很简单:几乎所有人都是改革开放的受惠者,难听一点的说法是既得利益者。这样一来,岂不就定了盘子,还有谁愿意回到改革开放之前呢?
不过我还是要说,这样的结论并不靠谱。其所以如此,是上述分析法不可靠,它背离了经典的“阶级分析法”——关键时候还是经典管用啊。不过,略加修正之后就管用了。在今天,仅仅说利益大小并不管用。谁不知道,就是一个小村长的排场,都远超当年的刘文彩了!真正管用的只是“新增净利”。厘清了概念,就大体上可搬来1926年的那些结论了。不过,还是以不说破为好,反正每人心中有数。
我的最终结论,倒是不妨概括一下:
只有极少的人铁了心要回到改革开放之前去,他们是文革的既得利益者,但又没有赶上改革开放之后大捞利益的浪潮,还由于种种失意而更加忧愤难当,不得排遣。
也只有极少的人决意奋起继承改革先贤的遗志,他们未必像王健林、马云一样得利多多,很可能清贫如故;只是心中尚存一种理想,认定自己及所有中国人,该有一个更文明的前景,甘愿为此而奋斗。我无意祝福他们,因为祝福无益,他们将注定饱尝艰辛。
至于余下的大多数人,就不必为他们操心了,他们是普天之下最乐观的人,并非他们的通透豁达,而是“随遇而安、无可无不可”的哲学的信奉者!这是一些修炼到家的人,如果你还打算去祝福他们,那么你自己就未免太可怜了,没有人会接受你的祝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