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类语言中充满恐怖的词汇多矣，但恐怖到仅仅提到它就不免毛骨悚然者并不多，“法西斯”大概就是最突出的一个。今天，人们之所以如同对瘟疫一样避开法西斯，多半是习惯性地联系于希特勒，并非对法西斯有多少了解。如果我告诉你：或许你还有几分喜欢法西斯，你多半会惊诧不已。真的，恨法西斯没问题，“爱法西斯”从何谈起呢？本文要谈的恰恰是，对于法西斯的爱与恨，都有很强的现实可能性，而这正是当今人类不能高枕无忧的一个重要理由。
本来面目
我不知道，今日俄罗斯人是否还恐惧法西斯，是否如普京之愿将法西斯联系于乌克兰！正常人都知道，法西斯与乌克兰风马牛不相及。但少有人知道，法西斯不是希特勒的发明。在20世纪首先使用并信仰法西斯的，不是希特勒，而是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。
在西方文化中，法西斯的出现远远早于希特勒、墨索里尼时代，而且本来并不具有后来那种恐怖含义。美、法等国的国家标志中，就使用了某种法西斯的标记，当然那与“法西斯主义”毫不相干。在墨索里尼之前，“法西斯”一词的意义十分简单：权力而已。当然，权力正是天底下最复杂的东西，对权力的想象可以无边无际，而这正是后来法西斯的极端发展与应用的基础。
法西斯的典型标记，是被捆绑在一起的棍棒与斧头。棍棒与斧头都是可用来对人施暴的东西，当然并不和善，但也未必一定凶神恶煞，最开始使用时具有中性的含义，即既可以为恶、也可以为善，只不过是象征着权力而已。正因为如此，在古罗马法西斯被用作掌权的元老院的标记。总之，概括起来就是：
在20世纪之前，法西斯只是权力的象征。
现在就该说到意大利了。没有多少人会将现代意大利与古罗马联系起来。至于现代意大利人是否认为，他们正是史上辉煌无比的古罗马的继承者，恐怕难以断言。或许，墨索里尼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。他确实继承了“法西斯”这一象征性的权力符号；他奉为宗旨的“法西斯主义”，实际上就是对权力的夸张运用。而在其统治实践中，权力的使用被推向了极端。
不妨说，墨索里尼就是现代法西斯主义的开创者。
将法西斯主义推向顶峰的则是希特勒。不过，不同于墨索里尼，希特勒从未公开打出法西斯主义的旗号，他对自己的国家哲学的称呼一直是“国家社会主义”，其简称就是令人谈虎色变的“纳粹”。
墨索里尼与希特勒，或者其他某个狂徒，将自己的主义称做什么并不重要。况且，没有哪个恶徒刻意要在其旗帜上表达他的恶意。例如，希特勒所鼓吹的“国家社会主义”，起初也被许多人认为是很正面甚至可爱的东西，它不过是社会主义的一种，谁刻意反对？
但一种主义一旦与某种罪恶铁定地捆绑在一起，那么，该主义本身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地道的罪恶，对之作任何辩护都无济于事。法西斯主义的下场正是如此。今天，不再有任何人辩解说：法西斯的本义并不坏啊——这种说辞已经不再有人愿意听了。
何谓法西斯？
今天说到法西斯，当然指它在其现实存在中所具有的涵义；至于它在历史上曾有过的涵义，没有人关心也不必关心了。
给“法西斯”下一个定义并不难。从当代不可胜数的辞书中，容易找到“法西斯”的定义，当然它们互有差异。二战之后，大概就不再有人公开打出法西斯的旗号，但实质上奉行法西斯主义的仍然大有人在。希特勒、墨索里尼以及他们的后来追随者，奉行的法西斯主义当然不会完全相同；至少各人的侧重点各异。从这些各异的法西斯主义中概括出一个“公共”的定义，就未必很容易了。
关键的问题无疑是：什么是法西斯主义的本质特征？对此的回答既不简单，也难有共识。这正是“法西斯问题”的复杂处。
真的，法西斯主义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呢？是专制？是暴力？是侵略？是民粹主义？对希特勒政权来说，这些东西全有；但其他被指为法西斯的政权，就未必全有，能都称之为法西斯吗？
下面是“法西斯主义本质特征”的一个清单：
A 废除任何形式的法律秩序，滥用权力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。
B 权力边界延伸至最广阔的领域，对社会的管控既包括国家权力通常涉足的政治、经济、外交、军事等领域，也包括通常游离于国家权力之外的宗教、文化、媒体、学术、习俗、家庭等等。
C 狂热的领袖崇拜；领袖拥有绝对的独裁权力。
D 社会生活高度组织化：一方面，国家主导的组织网罗几乎所有社会成员；另一方面，几乎所有社会活动都被纳入某种组织框架。
E 民粹化：民众成为国家行为的目标与手段；官方舆论将民众的利益与意志提升到至高无上，民众运动成为社会生活的常态。
F 舆论之幕：国家控制媒体，官方舆论如铁幕般笼罩全社会。
G 滥用暴力：暴力的使用不受任何司法管控，且远超正常需要。
以上各项的排列大体上遵循其重要性的次序。为简明扼要起见，不妨将上述各项简化为：
毁法、极权、独裁、组织化、民粹化、舆论控制、暴力。
如果能清晰地意识到“什么不是法西斯”，无疑将有助于对“什么是法西斯”的正确理解。下述各项或许不无争议，但我相信会有很广泛的共识。
“军国主义”是一些法西斯国家的重要特征，但并非法西斯主义的逻辑内涵，至少不是主要的。
法西斯国家多半表现出侵略扩张的强烈倾向，但这并非法西斯主义的本质特征。齐奥尔塞斯库的国家就未必有明显侵略企图。
法西斯国家一般会将许多部门国有化，但国有化并非它的唯一选择。例如希特勒德国就并未全面国有化。
“一个领袖、一个主义、一个党”曾被认为是法西斯主义的标准口号，其实并非本质特征。希特勒就不特别介意任何主义。
不用说，以上诸款都不宜进入法西斯主义的定义中。
法西斯之“功”
别着急，以为我就要颂扬法西斯了！此处说到“功”，并非对人类有什么贡献，而是说在各种政策选择中，法西斯主义具有特殊的功效。唯其如此，在上世纪法西斯主义才那样瘟疫般漫延。况且，法西斯主义在其崛起的最初阶段，不会像它后来那样狰狞可怖，这就更加助长了一种误判：似乎法西斯主义是一种成功的强国之道。倘若法西斯主义隐藏在其他动听的名称中，例如社会主义、民族主义、爱国主义等等，那么上述误判的欺骗性就更大、更有害。一些人对法西斯生出种种爱意，多半源于这类误导。
法西斯主义当然不等于威权主义。但法西斯主义的一度走红，颇类似于今日威权主义之一时受到追捧。谁不知道，欢呼威权主义有效、成功的声音，一直不绝于耳！至于何以有效、成功，法西斯主义与威权主义确有某些明显的共同之处。现在就来看看，法西斯主义为什么会如此高效有力。
其实，此中的道理简单得几乎无需解释。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，权力的运用都有集中与分散之分；而在某些情况下，集中运用权力可能具有巨大优势。这样的事例简直不可胜数，而崛起阶段的法西斯主义恰恰就是其中之一！可见，法西斯主义的高效、成功，原不过是集中权力可能——注意并非总是——带来高效罢了。
当然，使法西斯主义显得高效的，除了集中权力之外，还有其他一些因素的辅助作用，例如，废除法治后省去许多繁文缛节，从而大大提高了行政效率；恐怖秩序下任何干扰得以排除；权力边界的消除得以综合多个部门的功能；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社会，为权力提供了强大的后援，如此等等。
那么，说明法西斯主义可能超常地成功的实例呢？那就不必寻找了，有现成的在呢，这就是希特勒德国的崛起！今天还去列举当年希特勒的成就已无必要，而且怎么说也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情。此处只是指出：那些狂热地崇拜“崛起”的人应当知道：历史上邪恶势力的崛起，几乎与文明力量的崛起一样多，而且更加气势如虹！你不妨看看：公元1000年前后扫荡中西欧的北欧海盗势力的崛起；13世纪横扫大半个世界的蒙古帝国的崛起；16世纪一度蹂躏欧洲的奥斯曼帝国的崛起；17世纪上半叶席卷中国的女真人的崛起……。
就其巨大能量与狂暴性而言，上述崛起都远远不及法西斯主义的崛起；但所有这些崛起势力的最终失势与覆灭，却没有什么两样。真正要紧的只是：任何崛起都不是辉煌价值的证明！
法西斯之恶
不同于说“法西斯之功”，说“法西斯之恶”就十分自然且毫无困难了，绝不致担心有什么误解而遭人反对。
说到“法西斯之恶”时，你会自然联想到希特勒的侵略扩张、大屠杀给欧洲人带来的深重灾难。这些都尽人皆知，而且会被世世代代铭记。因此，我完全可以将重点转到别的方面。从历史的长程看来，法西斯主义的最大的恶，既不是它的侵略扩张，也不是它的暴虐统治——这些都是比较表面的恶，而且很难长期维持。实际上，法西斯主义的最大的恶未必如此，毋宁是：
它误导那些容易热血贲张的人，将他们驱赶到反文明的歧途上去，付出廉价的激情与牺牲之后，换来虚幻的正义与成功。
在希特勒的如簧之舌的蛊惑下，千千万万纳粹党徒的无谓牺牲有多大，就不说了。他们为之奋斗的壮丽事业呢？伟大创举呢？无比的正义呢？这些全都被埋在那倾倒的万字旗下了！
与希特勒比起来，波尔布特是许多人不屑一顾的东方暴徒；但后者在柬埔寨丛林中竖起的大旗，尽管没有正式写上法西斯口号，但法西斯主义的极端与狂暴却绝不逊色，尤其是极权统治的全面性与残暴性，会让希特勒自愧不如！希特勒在欧洲招募有知识的狂热年轻人，而波尔布特则更愿意招募目不识丁的亚洲农民。波尔布特改造社会的伟业，至多只是希特勒雄心勃勃社会计划的一个“缩微版”，但就其彻底性与异想天开的创意而言，也是不让分毫的。
法西斯一涨一落的故事，岂止就是这些，在世界各大洲都有事例在。而且，这一类的故事还远远没有完结，还将继续演下去，理由只有一个：被虚假的崇高蛊惑、歪曲的正义激励、虚幻的激情驱使，去流血牺牲、建功立业的人，任何时代与任何地方都不缺少，而某种改头换面的法西斯主义，将正好成为最有吸引力的灯塔！
潜伏的法西斯
在世界各国媒体上广为流传的“法西斯试验”，大概已被许多人熟记于心了，不必在这里复述其细节。此处要强调的只是：在现代文明社会中，法西斯主义完全可能隐蔽地、温和地、让你不知不觉地崛起，直至将社会推入苦难深渊，而大多数人却仿佛觉得，自己正在迈向天堂的路上呢。
潜伏的法西斯肯定比公开的法西斯更可怕。那么，法西斯将潜伏何处呢？无处不在！在平平常常的集会上，在平平静静的课堂里，在庄严肃穆的宗教场所；在欢声笑语的聚会上，在各色各样的媒体上，在形形色色的舞台上……。就像那个中学教师的法西斯试验一样，在上述所有场合，不会有人觉察到法西斯幽灵就徘徊在身旁；就是这类活动的主持者与参与者，也未必意识到法西斯的威胁。况且，法西斯幽灵侵入社会之健康肌体，并非一朝一夕之事，而是一个静悄悄的长期过程的累积结果，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些不速之客的悄悄到来，因而未必能抓获什么纵恶者，更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纵恶者，因为很可能这就是一个完全的无意识过程！
如果是这样，你有完全的信心阻挡法西斯的来临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