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权力者来说,权力当然是世上的头等好东西;对于受权力支配的人来说,权力是一种强势力量。但或许所有人都没看到,实际上权力还是一种神奇的东西;毋宁说,权力就是神!权力的神奇作用,人们或许不易想象;即使最崇拜权力的人都没有完全认识到:权力的功能之强大,足以造成一切!
权力造就天才
“天才”肯定受世人崇拜;但就是有更受崇拜的东西在,那就是制造天才的力量,它就是权力!
你想听“权力制造天才”的故事吗?不必啦,所有有权力的地方都有天才,多大的权力恰好对应着多大的天才,而超级的权力则拥有超级的天才!最有权力者莫过于皇帝;你没有听说过,任何皇帝都是“天纵睿智”,那不是天才是什么?既然口含天宪,即使是白痴,也会成为一个天才。晋惠帝就是一个白痴,但谁能否认,他发出的“最高指示”就是地地道道的圣旨!他的最被传颂的名言就是:无食可进的饥民“何不食肉糜?”
“权力使皇帝成圣”这种事,固然无人挑战,但未免太格式化,完全失去了个性的风采。现代权力的事迹就丰富得多,也更具感染力。
众所周知,马克思先生是头等的天才,就凭他那几十卷深奥著作,后来人也不服不行。当然,堪称天才的最强理由,是他发明了一个主义;这个主义后来风靡全世界,今天还是无数人顶礼膜拜的圣物。
只是这样一来,马克思就在无意中开启了一个范例:他的每一代传人都不能不有自己的“主义”传世!即使不叫“主义”,叫“思想”或别的什么也行。于是世界上就有了“主义”或者“思想”的系列,他们的发明者纵然不能与老祖宗并列,但“天才”的资格则绝不成问题。倘非天才,哪能发明“主义”?不过也难免有异议:那个发明了“主体思想”的金家人,究竟算哪个等级的天才?还有,有“查韦斯主义”传世的查韦斯,真配称天才吗?
有人认为马克思先生还开启了一个发表大部头著作的传统。这就不免有些冤枉,马克思的许多著作都是后人编纂的。况且,那些大部头即使在今天也无人敢轻视。只是,有了那些“圣经”般的书摆在各处书柜里,就会使一些人手痒,不免生出效法的念头,于是就出现了一系列以“红星”装饰封面的书,让地球人大饱眼福。在装帧精美、流光溢彩的《金日成全集》之前,我真的不免大发奇想!热衷于造就天才的人类,就只能这样展现天才吗?天才们不会有“不能承受之重”的牵累吗?当然,天才们大可不必担心这个;因为,在“天才不能承受之重”之前,已经受过“权力不能承受之重”的考验了!
主义与著作,还不是“权力造就天才”的仅有的法器,类似的法器尚多,例如英明指示、雄韬伟略、伟大部署、直接指挥等等。最常见的恐怕还是“重要讲话”。只是近年来“重要讲话”不免用得过于频繁,致使“重要讲话”之“重”有点失去重量,不免被人看轻了,这就需要天才们加劲啦。
权力塑造圣人
“圣人”与“天才”孰轻孰重,或许不好定论。但从中国的传统看来,圣人肯定更受敬仰。首要的理由是,我们历史上崇拜圣人的传统由来已久,孔夫子就是“唯圣人是听”!其次,自古迄今能称圣人者能有几人?而天才却不少,近年来更有泛滥之势,连一个冒名博士张维为都被人指称天才了!
列举圣人就难了。皇帝们固然都被尊为圣人,但那只能算是习惯性的尊称,并没有人真的看作圣人,因而是不算数的。此外,远古先王如尧舜禹等,历史上都被尊为圣人;但只是传说人物,其真实性尚待考定,也算不得真正的“在册圣人”。此外,众所认可的“圣人榜”中,就几乎没有什么人了。当然,孔圣人是一定要算的,否则历代儒者岂肯答应!孟圣人或许也将就,朱元璋的独力反对今天已失效。那么孟圣人之后呢?你敢将朱熹、王阳明列上吗?
这样的标准未免过于严格。在“西学东渐”之后,除佛陀、耶稣等宗教领袖之外,在俗人中指称圣人似乎不合时宜。但至少在一部分人士心中,对圣人的标准反而降低了。例如,“康梁之徒”就并不忌讳尊康有为作圣人,于是“康圣人”之名遂流行海内外。也有尊曾国藩为圣人者。更有趣的是,还有人建议封鲁迅为圣人,主张最力者就是毛润之!鲁迅当然不失为伟大人物,可以献上各种美称,如“文豪”之类,但唯独“圣人”称号却不合适。就是鲁迅本人,恐怕也从未存圣人之想。
浏览了这许多圣人与“候补圣人”之后,再评议一些权力人物的“入圣”可能性,就较有底了。在现代中国,最大的权力人物无疑是孙中山、毛润之、蒋中正。此三人的封圣问题从未进入任何正式的议事日程,但非正式的考虑则早已有之。
封孙中山为圣人的最著名的提议者就是毛润之。我不甚明白,他为何会发此奇想,或许与提鲁迅为圣人出于同样的考虑吧。孙中山固然影响力巨大,但早已不再是舆论关注的中心,封圣一事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,这或许并不违背大多数人的意愿。
毛润之是圣人吗?他本人或许就有这种期许;否则,就不至于那样迁怒于黄万里。在学界众所周知,正是黄万里坚决反对建三门峡大坝;而主张者则鼓吹大坝会使黄河清,而“黄河清,圣人出”是自古以来的民族信仰。不管怎么说,毛是最接近获得圣人形象的现代权力者。如果询之于民间,则他已经是享受香火的圣人了:你不妨到各地的新建庙宇中去看看,与关圣帝君等等并列的最大人物,正是毛;他接受善男信女的香火之多,我相信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出其右。
拥有了这种支持度,还需要学界来进行封圣投票吗?
在海内外许多华人中,蒋中正仍然被尊称为“蒋公”,尽管在政治宣传中早已臭名远扬。今天的政治现实决定了,蒋的封圣一事就不必提了。不过,就其本人的事功与操守而言,他大概是“追圣”最着力的一个,而证据就在其日记中。孔夫子的“一日三省吾身”,历来被奉为修身经典,但权力人物中身体力行者,我只知道曾国藩、蒋中正二人;蒋一生中恰恰是奉曾为楷模的!
无论这些权力人物曾有过什么修炼功夫,但如果没有巨大的权力以及权力带来的巨大成功,你能想象,他们能踏上成圣之路吗?鉴此,就没法否认“权力塑造圣人”了。
权力铸造成功
与“权力制造天才与圣人”比较起来,“权力铸造成功”这件事似乎平常得多、可信得多,并不需要太多的论证。
中国官员最关心什么?此问题的答案可能因时因地而异,但在最近几十年内,“最关心政绩”竟然成了标准答案。当然,终极的关心是升迁或者奖赏,但这些的实现还是需要以政绩为基础。关心政绩当然不坏,尤其在经历了“完全忽略政绩、纯粹突出政治”的极左年代之后,务求政绩应当算是官场生态的一个进步。
在一定意义上,政绩就是官员施政“成功度”的一个标度;政绩愈大就愈成功。这种成功无疑是权力运作的结果,因而不妨说就是权力的成功。至于权力的成功是一种实效,或仅仅是权力施展其技巧制造的假象;或者换言之,官员的政绩是真实的成绩,还是不切实用的虚夸,这是任何人都难以回答的问题。
弄虚作假是所有官场的痼疾。最近俄乌战争中暴露的俄罗斯官场的造假,几乎突破了人类想象力的底线。那么中国官场呢?它大概具有全世界最悠久的历史,其作假的技术自然更加圆熟。在微观方面这种诀窍形形色色,那是人类“消极智慧”的万花筒,不值得去张扬。我只关注宏观方面。从宏观上夸大、吹嘘甚至制造执政成就,已经超出了具体的政绩造假,而是一种真正的“造假工程”,是“权力铸造成功”的地地道道的炼金术!
这是大跃进中的高产卫星奇迹吗?才不是!那太小儿科了。还是展示那些“伟大成功”的实例吧。在我的印象中最突出的有三例:乾隆盛世奇迹;斯大林奇迹;中国工业化奇迹。
乾隆盛世奇迹——乾隆无疑是最具才干的帝王之一;但他所制造的盛世,却有九分的炒作。乾隆盛世的巨大泡沫,是英国首次访华的马嘎尔尼使团戳破的。该使团1793年初在广州登陆,由陆路直达北京,在中国访问、逗留近两年,仔细考察了中国经济、社会、官场、防务等方方面面,全面深入了解到当时的普遍穷困、民生凋敝、官场黑暗、防务废弛,完全是一片衰败景象,不见半点盛世踪影!
斯大林奇迹——斯大林在“大镇压”之后,就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,建成了苏联的工业化体系,以致在苏德战争爆发之际,苏联的“钢铁洪流”——飞机、大炮、坦克、战车——滚滚涌向德军,直至淹没了强大的希特勒德国!这种让人不可思议的人间奇迹,使整个世界目瞪口呆!二战后美国揭秘了这个奇迹:美国通过“租借法案”,使“钢铁洪流”从北美流经苏联直达东欧平原,其中包括12000架飞机、8000輌坦克、火炮、3万輌汽车……;如此巨流,希特勒岂能抵挡?
中国工业化奇迹——赫鲁晓夫的时期苏联援助了中国156个大项目,由此开启了中国的工业化建设,这件事有遮盖“自力更生路线”之嫌,后来就不怎么提及了。“自力更生”的头号样板就是大庆。大庆源源不断地供应了全国的石油,乃至掩盖了另一个更大的贡献:大庆提供了全国工业的骨干队伍,包括多名副总理、几十名部级副部级干部;尤其提供了中国工业化的全套方案、思路、模式。正是这一进军全国的洪流,完全塑造了中国的工业化模式。只是人们没有意识到,大庆模式完全窒息了中国工业。在改革开放时期,中国工业化的重新起步与真正发展,竟然不得不从“去大庆化”开始!
这些奇迹让全世界见证了:眼看着高楼崛起,后来又目睹楼塌了!这就是:权力确实铸造成功,只是成功最终成为泡影。
权力制造物种
看了上述种种之后,如果你还是觉得权力的成就未足称奇,那么,不妨再看看下面这个有点异趣的故事。
首先指出,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权力的皇帝,甚至超过了秦始皇!至少,秦始皇还不至于代替总理——即丞相——施政。在革故鼎新方面,朱元璋也远比历代皇帝更激进。他主持修订了儒家经典,废除了孟子的亚圣地位,大幅度改革了科举考试,开创了八股文这一标准应试文体。他也不在乎在废除封建制1500年之后全面恢复诸侯王制度,让皇室子弟遍布全国。
朱元璋的最后这一举措具有他可能没预料到的后果:子弟兵在全国各地的高速繁衍,迅速造就了一个庞大的皇族集团,其人数竟达数百万之众!我不知道,这种局面对于增加全国的朱姓人口是否起了显著作用,这件事得去问族谱学家与人口统计学家。
此处要强调的是,朱元璋凭借权力所制造的那个庞大人群,并不能简单地融入“大汉族”的人口中。问题在于,这个人群以其显著的特异性而不同于其他人。首先,作为拥有特权的皇族,他们高踞于其他人之上,最恶劣者甚至鱼肉地方,欺凌百姓。其次,长期的特权地位使其养尊处优,完全失去在正常条件下应有的竞争优势,成为社会中的“高位弱者”,在智力与生活能力上都在中等以下。我不知道是否也有近亲繁殖的问题,因为诸侯之间的联姻必定会被优先考虑。
这样一来,到明末之际,数百万“皇亲国戚”就俨然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新“物种”,他们自大、封闭而又无能。在明末那种急剧恶化的生存条件下,“朱家人”缺乏自我保护能力,而且是许多势力的仇杀目标。这样,朱元璋后人不能不迅速没落。
当初拥有绝对权力的朱元璋,哪里会想到这种结局!这可谓“成在绝对权力,败亦在绝对权力”,不亦悲乎!
权力拜物教
“拜物教”是一种西方风格——尤其是马克思风格——的表达。对照《资本论》中对“商品拜物教”的表述,可将“权力拜物教”解释如下:
权力本来是受人的意志支配的一种东西。但一旦在“权力场”中权力处于种种外在力量的作用下,那么它就会异化成为一种似乎不受个人左右的客体,在其运行中显示出无法抵御的狂暴力量,导向一些完全出人意外的结果。这种特异性,不能不让人对之惊异、无奈、服从、敬畏、崇尚,最终对之如同对神一样的崇拜。
权力当然是一种地地道道的人造物,人们构思、设计、造出、规范权力,仅仅是为了让其服务于自己的目的,而并非让其成为某种值得崇拜的独立力量。人们在制造权力的时候,自信完全可以驾驭权力、制约权力、对之运用自如。但权力在其运行过程中,却可能离开其原有轨道,依据其自身的固有逻辑运行,这种逻辑将使权力摆脱人的控制,最终表现为一种似乎自行其是的狂暴力量。一旦进入这种状态,权力就表现出某种“神化”的外观,让人们对之像神一样的崇拜;在极端的情况下,你甚至会产生幻觉,仿佛觉得权力真的成了神!一旦至此,你还能约束这尊神吗?到了这一步,你的耳边就会回响起那个既新鲜又可怖的词:权力拜物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