运动奇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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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样东西,并不是我们的国粹,却几乎像国粹一样纠缠着我们的近现代史,而且今天几乎以现代中国为其唯一故乡;对这个故乡却从无善意,总是献以深重灾难——它,在全世界都已恶名昭著,其大名唤做运动!运动,曾经是老一代中国人心中永远的梦魇,而今天也让本来以为逃脱了运动的年轻一代碰上了。或许,年轻人尚可庆幸:他们终于有机会一睹久闻大名的运动之奇观!在21世纪的当今世界,这可是真正难得一遇的人类奇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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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道的舶来品

看文革电影《芙蓉镇》已是30余年前的事了,其中的情节大多已经依稀,唯独结尾处的一个镜头至今印象清晰:一个半疯子在街上呼喊:运动啦,运动啦!正是运动使这个人疯了,也让无数人留下终生创伤。运动究竟是何方妖孽,能在中华大地上如此肆虐呢?

这可是地道的西方舶来品,我们祖上何曾见过?

此处所说的“运动”,当然指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群众运动、社会运动之类,它具有如下特征:
A 有大量民众(多半为)被动参与。
B 由某些政治势力发动,以达成一定政治目标。
C 突破平常的社会秩序,通常具有狂暴的形态。

此处并未明确说到,运动是和平的还是暴力的。在近现代史上,世界各国发生的许多运动,通常难以避免某些暴力因素,但其基调还是和平的。一旦被暴力主导,那么运动就成了民众起义、或叛乱、或者战争,此处不考虑这种暴烈的“运动”。

运动至少拥有一批主动参与的积极成员。因此,运动的出现以民间社会的最低限度的发育为前提。在处于封闭凝固状态的中世纪,并无成规模的运动出现。不过,在古希腊与古罗马时代,就出现过初具雏形的民众运动,这类运动大都涉及当时的党派斗争,例如罗马元老院中的派系纷争。可见,最初的运动属于西方文化。

在中国古代,民间社会从未达到发达的程度,民间活动要么完全分散,要么处于秘密状态,有组织的公开民间活动,几乎不存在。因此可以说,古代中国不具备发起运动的条件。运动的出现唯有等待西方文化的传入,而这就到了辛亥前后。

中国的第一个大规模民众运动发生在1919年,即现代史上影响巨大的“五四运动”。从内容到形式,五四运动都是西方样式的。因此,在中国运动一开始就是舶来品,不要将其算到老祖宗的账上去。今天记住这一点十分重要,因为在现代史上,中国比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更迷恋运动,甚至到了“没有运动不能活”的地步;另一方面,今天又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抵制、敌视西方。这些人竟然不曾想到,他们如此热衷的运动,恰恰就来自西方!

前世今生

五四之后,中国到了真正的“运动年代”,各种运动几乎连绵不断,大大小小的运动不计其数,此处不去详述。

今天,再说“前三十年”已不时兴了,而且似乎有点犯忌。但没法否认,“前三十年”与“后三十年”就是有明显分界。至少,在“后三十年”似乎谈不上众所公认的大运动;而在“前三十年”则就是连绵不断的运动!

有人统计:自1949年至1976年(第一代领袖的在位期),一共进行了55场政治运动。从那时到现在不过70余年,不少亲历者今天还在,上述统计应当可信,至少“差不离”吧。这些运动当然具有前述的运动特征A—C,但还有一些值得强调的特殊性:
Aa 参与者具有积极的外观,但实质上仍然是被动的。
Bb 都由领袖直接发动,以改造社会、改造人为目标。
Cc 达到相当的激烈程度,导致不可胜数的非正常死亡。

这些运动之所以重要,主要还不是其直接后果,而是其后续影响。简言之,“55场政治运动”完全型铸了现代中国的整体骨架,也完全改变了其航向,真正实现了领袖所预期的倒转乾坤!

运动在当时及后世人的心中,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,千言万语都难以述其详。但如果要简单概括,则只需要两个字:恐怖

一点也不假,真的恐怖之至!因此,《芙蓉镇》结尾处的那声呼喊“运动啦”,传递的恐怖信息足以让人惊厥!不妨设想一下,在战后的欧洲,如果有人突然在大街上高呼:开战啦!说不定真有人拔腿就逃。这类恐怖,没有亲历的人是很难想象的。

或许正是对运动的恐怖,促成了现代中国的一次伟大进步。对运动的超级恐怖,让所有人——包括邓小平等老一代人——终于清醒地认识到:一个文明、昌盛、稳定的中国必须摆脱运动!就在结束文革之后的第三年,邓主导了历史性的政策转向,对天下人公开宣布:此后将告别所有政治运动!这一政治誓言是史无前例的,它得到当时几乎所有人——自官方到民间,自上层到基层,自元老到小民——的一致拥护。现代中国第一次达到了最普遍的共识;促成这一共识的,既不是伟人的号召,也不是什么崇高理想,仅仅是一样最不辉煌的东西:恐怖,对运动的普遍恐怖!谁又会反对告别恐怖呢?

恶比瘟疫

没有人认为,今天是“无运动时代”。但至少可以说,明目张胆的运动已经过去了。我不知道,这是否真是四十年前终结运动的那句政治誓言起了作用、而且至今还保持一点约束力。

且不说今天是否还有运动的问题,但现在完全不谈运动肯定不是上策。如果那样,新一代人将完全不知道什么是“运动恐怖”。

完全不知道“蛇可怕”的人,怎么可能对蛇有防备能力呢?

现在该谈谈“运动之恶”了。如果要概括运动之恶,一句话就够了:堪比瘟疫!经历过这几年的人,都知道瘟疫有多么可怕。

了解“运动之恶”有多种方法,至少可以用社会学方法、文学方法、政治学方法。

社会学方法——社会学的主要方法之一是统计。统计资料会告诉你:政治运动中受害者的数字与类别。例如,今天知道:十年文革运动中致死2000万人,被迫害1亿人,其中包括230万官员;被抄家者达一千万户。抄家很温和吗?那么你就争取一次被抄家机会吧!

文学方法——文学提供了最直观、最形象的表达。今天能够读到巴金的《随想录》、从维熙的《走向混沌》、张贤亮的《灵与肉》、冯骥才的《一百个人的十年》、老鬼的《血色黄昏》、胡发云的《如焉》等等,我们真得感谢这些人,他们提供了观察运动的多面视角,让我们了解到,面目狰狞的运动,竟然编织了那样多震撼人心的故事,包含了那样多的泪水与哀伤!

政治学方法——政治学需要运用概念、分析与推理,这让我们对运动有更理性的认知。如下这些分析结论,在今天不过是常识:

运动的政治后果。最重要的一条无疑是言路堵塞。几乎所有分析家都注意到了:1957年的反右运动结束了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”,乃至“万马齐喑”;这就完全终止了对权力的制约,让大跃进如脱缰野马,终于酿成了吞噬数千万生灵的大饥荒。

运动的经济后果。这是最直观的后果,几乎无需分析,只需列举数字就够了。不过,今天人们不再关注那些冷峻而熟知的数字,仅仅记住那些最简括的结论,例如,对于文革运动的经济后果最重要的只是一句话: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沿!

运动的道德后果。涉及到人伦、诚信、良善、恕道等诸多方面,最核心的东西恐怕还是信任的丧失。如果你对比了民国前后的人际关系、世道人心,那就不会心甘情愿接受任何政治运动了,无论它标榜着什么辉煌灿烂的理想目标。

一抓就灵!

今天,就是最肤浅的人都已经明白了:运动不仅不是什么治国良方,实际上祸害无穷,而且形象粗鄙,令人不胜厌恶,应当遭众人唾弃。但在事实上,它却长期被举国奉为利器,岂不荒唐?

然而,这种荒唐并非基于通常的愚蠢,而是基于一个意想不到的疏忽: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,即对于达到某些政治目标而言,实在没有比运动更好的方法了。这件事在理论上似乎不好证明,但用通俗语言——甚至粗鄙语言来表达其理由,就完全清楚了:

运动能使老百姓听话,而且立竿见影!

一旦老百姓听话了,还有什么不可为!这种结论,似乎简单、平凡得不值一提,但实际上,它已经触及到了现代中国政治的最大奥秘,应当写入现代政治学的第一等经典!稍慢,还没完呢,更精彩的在下面,这就是如下的格言:

以运动带动任何工作,都一抓就灵!

这条格言会使你立即联想到另一条更著名的格言:

阶级斗争,一抓就灵!

你知道,阶级斗争正是历次政治运动的灵魂;另一方面,政治运动正是推动阶级斗争的最有效的手段。现在你该明白了:运动与阶级斗争不过是“一体两面”而已。这样一来,同时涉及“一抓就灵”的两条格言,实质上岂不是一回事?

运动之所以成为治国利器,其秘密原来就在这里。

至此,唯一留下的疑点只是:为什么“一抓就灵”呢?怎么能肯定就一定灵呢?如果不灵,上面的一切岂不白说了!这你就不必担心了,一定灵的!其理由,就是前面反复提及的“恐怖”二字。既然运动恐怖至极,所有人的唯一愿望就是尽快从运动中解脱——“运动政治学”的标准术语是“解放”——谁敢不服从运动的任何要求呢?这样,运动岂不就能实现一切了,灵啊!

鲁难未已

无论对运动说了多少不利的话,倘若不再搞运动,还有什么好说的!但是,你敢说真的不再有运动吗?乐观者尽可以作这种想象,从此将运动的种种恐怖——包括回忆、杂闻、联想等等——全然抛却九霄云外,自作快活神仙!而悲观者就没有这样轻松了:无论理性思考还是心理联想,都会推出一大堆负面感受,像梦魇般压在心头,让你不得解脱,仿佛已经陷入某个运动的漩涡中!

那个让你恐惧不已的幽灵,至少循着三条路线潜入你的心灵:

疑似运动——如果某件事虽无运动之名,却怎么看都像运动,你将其视为“疑似运动”,还是干脆就看作运动,其实已不重要,重要的只是运动所具有的种种负面感受与负面后果。整肃演艺界明星与商界精英,所循的思路、理据,所用的方法如电视认罪之类,经历过运动的谁不熟悉,驾轻就熟啊。对于马云、王健林等人来说,那叫运动还是叫别的什么,有区别吗?

极左喧嚣——如果以每天发出6篇文章的速度宣传一个主题;如果任何民生的艰难都丝毫不影响某些声势浩大的造势;如果毫无顾忌地从文革武器库中取出投枪匕首,投向高调宣示的内外敌人——绝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妖魔鬼怪,只不过是看着不顺眼而已——唯一的信条就是唯恐不狠;如果根本就不在乎文革后达成的那些废止运动的举国共识,明目张胆地将“浩劫”改成“艰难探索”——如果成天在你耳际鼓噪的就是这些语言垃圾,既无起码的理智,也无基本的善意,就是有人对你发誓:这不是运动,你能释然吗?一个对于文明生活有正当要求的人,不仅不能接受这些,而且会真正的发疯!

现成队伍——也不必用耳听,不妨看看今天的社会生态,看看那些支配着整个社会的人,看看那些随时准备出击的队伍,他们用亿万劳工辛苦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,锻造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有效的武器,随时准备去剿灭任何异己者。

有了这些,你还能相信制造运动的“庆父”已死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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